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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知逊接到自家的儿子的电话，正从纪检办公室出来，他的副手提着两个行李箱，把他往专车上引。调令下来之后，收尾工作拖拖拉拉了小一个月，他在纪检多年的功勋、档案甚至相当于半个人生的家伙事，真的收拾起来，硬件不说了，零零总总，竟然一个容量不算大的移动硬盘也就装下了，剩下的，都在这两个上了锁的行李箱里，这里面的东西不能和任何电子化的东西沾边，甚至是老式的打字机一个一个敲出来的，那是国家的重要机密，除了他，任何人不得，甚至有机会去经手。

狄知逊上车前，回头看了眼办公厅大门，除了特大专案，中纪委和纪检从来是两条平行线，下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狄部？”副手拉着车门，在身后喊他一声：“是不是落东西了？”

他的副手不会比狄仁杰大几岁，跟着换届沾了风，年纪轻轻随狄知逊转到中纪委，脸上难掩兴奋，狄知逊看了他一眼，竟然有片刻的怔楞——他年轻，还不知何谓前路凶险，只有一颗向上的心劲儿。

狄知逊摇摇头，他没落东西，他落下的是一切。

年华、荣耀、甚至是信仰。

“爸，”狄仁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来，他那边听起来很安静，安静，但是空旷：“不忙吧？”

“你说。”

“打听一个人，”狄仁杰说：“高季辅。”

狄知逊安静了片刻，他看着不断离他远去的办公厅，说：“你在哪里。”

狄仁杰伸手去要酒瓶子：“给我也来一口。”

高大诚没有拒绝。

他们坐着喝了一会儿酒，像是偃旗息鼓了，狄仁杰心里知道，高大诚的那根弦还甭着，这根弦绷了十年，他的一句片面之言，不可能就这么消除。

狄仁杰这人也就看起来后现代范儿，打心眼里还是很传统的，年轻人碰事一般躲，他懂得修，老爷子分明对往事有愧，那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自知残忍，也要问，这种事，也只有说出来了心里才好受，年纪多大都一样。

在狄仁杰的死缠烂打下，狄知逊还是告诉他了：高季辅是他们在重庆的时候，不得以而牺牲的老战友。三言两语的一句话，险些费劲了老爷子的全部气力，他也就不敢问了。

高季辅的死毕竟涉及打黑，消息不仅对外是封闭的，知情人也三缄其口，出事的时候高大诚刚大学毕业，凭着高季辅的赫赫功勋在体制内找了份好工作，上了一周半，突然就被辞退了，回了家就收到了消息，他妈妈本来就有心疾，当晚就送进了ICU，其实还没进去，人已经断了气，他还有个哥哥，赶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从天之骄子变得一无所有，只剩下手上的一份带着重庆纪检抬头纸的牺牲通知。

他踹着这份通知书，跑了两年，这两年从中央到重庆，又从重庆被人踢皮球一样骗回北京，他就想要一个真相，他一个字也没有要到。

高大诚在官家出生，眼光不允许他低头认命，教养更不允许他怨天尤人，他知道想要真相，就要往上爬，有了地位，一切都要不一样，哪怕不是为了一个说法，他也不算给他老子丢人，体系内找不到位置，他就去私营公司，闯了一番天地，终于认识了几个人，周道就是这样结识的。

实际上，是周道找到了他，真想本就不可知，到了政敌的嘴里，当然要变个样子，他把自己演绎成高季辅的亲朋老友，编篡出来的故事血中带泪：王佑仁别有居心，到了重庆不仅不作为，还四处圈地揽财，他身边的人，狄知逊和除了他爹以外的所有人，悉数视而不见，他在敛财的过程中多少还是得罪了当地黑社会，于是在一个格外凶险的夜晚，高季辅和狄知逊双双落进地头蛇手里，对方放了话，一命换一命。王佑仁当然留下了软柿子，牺牲了高季辅。

高大诚不是傻子，一面之词不可能就这么相信，先不说王佑仁在重庆确实赫赫功绩，这个故事听起来也太过故事，周道当然也没那么蠢，他早就收买了大部分知情者，让他们叙说的故事版本也八九不离十，无非是没那么惊心动魄，骇人听闻，中心思想说到底是一样的：王佑仁为了私利，牺牲了清官，保住了亲信。

等高大诚打听了一圈再回来，也就死心塌地的对他言听计从。而他的计，无非是为了在太平洋案中明哲保身，利用高大诚混淆视听。

这其中当然有狄仁杰的猜测，不过他多年的查案经验，估计也八九不离十，而至于真相，起码是部分真相，高大诚不会相信任何人，除非是周道自己开口。

而现在能让周道开口，并知悉十几年前高季辅死因的人，也只有请来老爷子了。

狄仁杰当着他的面，给狄知逊去了个电话，这倒把高大诚搞得哑口无言了，人一愣，气焰也就没了，实际上，高大诚也不是没怀疑过周道。

“反正也是等，”狄仁杰把酒瓶递给他：“你爸的事儿我帮不了你，得等老爷子自己和你说，你的案子，你的命……”狄仁杰看着他：“无论你是不是认为这是虚情假意，也都捏在我的手里，你不妨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杀人？”

高大诚离开太平洋的当晚，一个小出纳被人勒死在他办公室。

高大诚摇摇头：“我到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你去那儿，是为了拿一样东西？”狄仁杰问：“让我猜猜，三个月的银行流水？”

高大诚愣住了，点点头。

“周道让你去的？说王佑仁有心诬陷他，要置他于死地？有了你的帮忙，他就可以绊倒王佑仁，还你爸一个公道——我猜的对不对。”

高大诚脸色苍白。

狄仁杰叹了口气，高大诚不笨，是复仇蒙蔽了双眼。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也不起疑。”狄仁杰站起来，看时候，狄知逊差不多到了，老爷子以前不告诉他，现在也不会希望他留在这里，他捡起地上的手枪：“上一辈的事儿，让老爷子自己告诉你，然后你再决定，要不要报仇，我没这个本事，把王佑仁领到你眼前，你也别有这样的幻想。你刚刚说，要不是王佑仁的一念之差，现在我就是你，你说错了，即便事实就如你听到的，我也不会用这种方式，”他也不会为虎作伥：“你没杀人，至多是行贿绑架，判不了一辈子，你还可以有后半生，要不要葬送这后半辈子，”狄仁杰把手枪递给他：“你自己决定。”

“狄仁杰！”高大诚在身后叫他，他回头看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不仅是绑架，我把你们引到重庆，也是周道指使的，他让我配合……配合他们除掉王元芳，我查过了，这个罪名，和谋杀同罪，我虽然没有杀人，也是一样的结局。”他笑了：“回来之前我就想明白了，我只要一个答案。那三个月的流水，我没看过，我真的应该看看，看了，也不至于走到今天。”他把破烂的外衣脱下来，扔到他手里：“证据我缝在里面了，至于其他的，我没力气再去等什么一审二审了，真挺累的，”他把手枪递给他：“这个你拿走，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

“狄仁杰，”他又说：“谢谢你。”

狄仁杰伸出手，又停住了，他看着那个乌黑的枪管，站直了身子：“你自己决定。”

他相信老爷子。

狄知逊踏上陵园阶梯的时候，脚下滑了半步，王元芳要扶他，他摇了摇手，依然站直了步子，纠缠了他十年的过去终于来找他了，他依然神情严峻，不卑不亢。

狄仁杰站在阶梯上等他，他看见他，张口喊了声爸，再说不出别的什么，狄知逊拍拍他的肩膀，力气竟然很大。

他最后对着他的儿子点点头，直挺着脊背，大步走进黑暗中。

二十分钟后，八达岭公墓里传来一声枪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