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天台】春水 章七

*二十刚出头这个岁数,真的是最中二的时候


章七

上海是个有意思的城市。

这里什么都有,最低贱的烟丝黄铜二两,最昂贵的雪茄,现钞三沓也换不来神仙片刻。然而一切是规矩而恰当的,就像这座城市的人,衣冠达贵,乞丐妓女,形形色色一应俱全。他们每天醒来,推开自家的门户,呼吸的均是一样的空气,照射着一样的日头,周而复始着重蹈规矩而恰当的每一日。

日子过得草长莺飞,平淡却不漫长,枪火的腥味就在这些日子里慢慢滋生,日头散了,熏出一点血腥,流淌了沥青铺的半条街,第二天日头还未升起,便被人擦抹了痕迹,太阳再起来,又是一片朗朗晴空。

恐惧和不安就在这混着枪杆子的血腥气里弥散,像是传染病,却是隐疾,没人愿提没人敢问,就任着这味道在洋车的轱辘声里销蚀着这座绚丽的城市。

唯独一个地方是不一样的。

明台一夜未眠,清早被大姐赶着上了床,外头车夫的铃铛一响,他又睁了眼。

王天风看他翻着桌头的图纸,笑着问:“看得懂吗?”

明台晌午就到了安亭,课也没上,饭也没吃,捧着一块沙团吃得正香,嘟嘟囔囔就说:“鬼画符,”他把手里的点心都塞进嘴里,腮帮子鼓着:“看不懂。”

“不懂?”王天风站起来,把图纸拉到手底下:“不懂可以教你。”

“这也是本事?”

“知道哪里缺了短了,才明白没人骗你,怎么不是本事。”王天风点着上头的鬼画符:“这是布防图,真的开打,这就是树根,是房梁,你看,上海地处沿海,东边没法设防,从南至北,再到西面,划了三个防区,”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明台一眼,又低下头去:“想什么呢?”


王天风离明台很近,手指贴着他的指腹,身体的暖意直驱进明台的脑仁里,他身上烟草的味道,让明台分了神,让他想起大姐。

“您才多大?”明台没头没脑地问:“白头发都有了。”

“白发如新,”王天风放下手里的图纸,对他笑:“这是好事情。”

是了,早些时候,他也是这样和大姐讲的,这是好事情,但是他不确定,究竟是哪一桩算得上是好的。

“我也不年轻了。”王天风看他不说话,拿话逗他:“这要算在旧社会,能做你爹。”

“那……”他从王天风手里接过热气蒸腾的杯子:“您是什么时候认识赵将军的?”

王天风说白发如新。

“你认为我是他的人?”王天风笑笑:“我要是他的人,那天就不会认你,也不敢认你。我和你说过,赵世端是中正派系的,而我,在党务调查处。”他顿了顿,又说:“我在湖北出生,从小没见过爹娘,也没有亲信,百家饭长大,与哪家的情谊都不淡,当然也浓不到哪里去,后来我有了一位老师,他姓戴。”

陶瓷的杯子砸在桌案上,框地一声响,溅出一些水花,王天风也不躲,他仍笑着。

“你是戴笠的人?”

王天风点点头。

“又跟着赵司令来的上海?”他瞪大着眼睛,生出一些不情不愿的推测。

“不是跟着他来了上海,”王天风耐心地纠正他:“是和他一道,来了上海。”

“您还说过,”他双手搅在一起,嘴巴几度开合着,还是问出来:“蒋介石对赵司令,您说他这几年……”

王天风点点头,小少爷果然聪明,一点就明白,他想起戴笠的一句话:“无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这话送给明台,也是说给自己:“我像你这么大时就结实了我的老师,对于他的手段,也很了解,他不杀没用的人,也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他宽慰道:“只要一切顺利,就不会有差池。”

明台看着王天风,他知道这事蹊跷,原以为仅仅蹊跷在赵世端的醉翁之意,原来醉翁身后,站着随时捕猎的黄雀,而这个黄雀,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他心里,逐渐生出了冷意,他问:“您刚才说,您年纪不小了,可是还没有成家。”

王天风是他救的,运送军需的事情是他揽下的,这要是真有差池,伤及的又何止是那个赵司令,那他就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天风笑了一声,“是,我这辈子八成就这样了,没机会了。”

“就这样?把一生都交给戴笠?”

“我从来没有把自己交给别人。”王天风说:“你知道党国栽培我这样的人,要耗费多少人力和财力,这人力里面,包括人命。”他顿了顿,又说:“我不是为了某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某一个派系,甚至某一个党派,明台,”他微微低着头,寻找着明台的双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先生,您一会儿说白发如新,一会儿又说月印万川,我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是我明白为人子女的道理。”明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我不记得我爸爸的样子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生出的白发,”他说,声音里近乎带了点恳求:“可是我有姐姐。”

“骑云,”王天风冲着外头喊了一声:“挑一个连,立刻集合。”


王天风和明台站在校场的正中,底下是十九军驻军的一个连。

人不多,两百来号,在日头底下挺直着背,耿立着脖子。十九军最早是粤军,松沪抗战在冬天,这支队伍从广东直接到了上海,没有军饷,没有冬衣,披着斗笠,光着小腿,和日军周旋了整整一个月。这是这个国家,最精锐的军队。

“王先生,”明台看这架势,反倒拿出小少爷的油劲儿:“你底下的兵什么能耐——您有什么能耐,我已经见识过了。”

王天风笑了一声。

“听口令。”他把脸转向下面的队伍:“全体都有,报年龄。”

明台一愣,下头更是一阵窃窃私语。

“按虚岁算,今年多大,一个一个报。”王天风说:“看什么,就从小刘开始,报!”

“报告长官!“被点了名的士兵撕着嗓子回答:“等开了春,就十八了!”

底下传来七零八落的一点笑声,纷纷朝着顶头的看。明台也看过去,他在这个年纪,还在读中学。

“剩下的,不按过了年算。”王天风说:“今年多大,就是多大,听明白了吗?”

底下愣了半晌,这场奇异的“报数”才犹犹豫豫地继续下去。

有二十出头的,那是年纪最大的,最小,也有比十八还小的,而绝大多数,都和小刘一个年纪,十八九岁,按虚岁算,那还没有成年。

“明台,”王天风压低了声音,去问他:“你今年有多大?”眼睛一抬,带了几分无端的胸有成竹。

明台扫了他一眼,他开始让他们报年龄,他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两百来号人,一人一句,话说的再利落,这时间,也够他想明白了。

他转过脸,看着底下的士兵。

“我估计你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们,”明台忽然开口:“本来,我们也不该认识,我是上海滩有钱人家的少爷,而你们……”他顿了顿,看清了台下的一张一张脸,才说:“本应是和我一样,在家里念书的学生。你们认识了我,是世道对不起你们,而我认识了你们,”他顿了顿:“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幸运。”

“王先生今天和我说了很多话,我不聪明,都没听明白,但是只有这一件他没说,我看明白了。王先生的意思是:报国报民,谁也不例外,你们不例外,我也不应该例外。我本来以为,这道理我懂,我知道我要报国,就先要护家——我家里有一个姐姐,还有两个哥哥,我大哥有句话说的有道理,我以前不明白,现在也明白了,王先生,”他依然看着前方:“我大哥那句话,是先有国,才有家。”他转头看着王天风:“您得答应我,您心里头只有国,没有你那个家,至于我说的是哪个家,您心里知道。您答应了,我的命就是你的。”


评论(6)
热度(41)
© 禾鬼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