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狄狄芳】朝阳小事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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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要想,他身心里正涌入与流淌着的这股悠长而甜美的酒浆,会使他如痴如醉重温过去的旧梦吗?无论怎样,与多少年驻游无定的风雨人生比较,他现在显然是已经整个地消融在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之中了。”


老先生请王元芳喝一种热带水果泡的果汁,正是鸡蛋果。

果肉泡在温水里,还放了些蜂蜜。

男人看王元芳一口一口喝地很珍惜,有些歉意:“抱歉,我爸说时间太久了,他也不晓得是不是这样做。”

老先生家的后院能看见他们邻家的果园,王元芳打听那些藤状的植物,老人眼中带笑,告诉他那是鸡蛋果:王伯喜欢,阿叔就找来种子载在自家的庭院,以前他们怕这种生在南方的水果娇贵,二老带着他,三人上阵’父子兵’,一向打理地精细,倒也死过几株,谁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人不在了,它们倒长出了个头。

王元芳站在那里,看着绿叶一层一层攀在老旧的砖墙上,沉默不语。


男主人提议带他们到南京四处转转,去……照片里面的他们常去的地方。

老先生年纪已经不小,腿脚不大方便,没有跟来,但让儿子做足了功课,三人去了不少地方,很多是国民政府当年的旧址,当年……他们供职的地方。内战结束以后,新四军进城,把老政府办公点儿的旗子一降,牌匾一换,继续让它们行驶行政功能,到了今天,不少这样的地方已经是重要基地,院外设有岗哨,不能通行,只能隔着院墙看一眼,于是也花不上什么功夫。

三人逛到最后一个’景点’才下午一两点,中午南京下了点雪,车子停在新街口附近,男主人坐在副驾驶上指着一间不大的老楼:“洪公祠以前很大,后来着火,又翻新,只剩这一小栋,我爸说阿叔死里逃生回来,就是在这里与王伯重逢,那时两人已经认出彼此,又不能相认,阿叔假扮成记者给王伯拍了一张照片,阿叔很珍惜那张照片,说那照片里的王伯精神很好,可惜……”

狄仁杰点头:“没留住。”

“留不住,能留下的很少。”

王元芳接了一句:“也不少。”

“是啊,不少,还留下一栋,其实也巧,这里现在是公安局,我们是进不去了,王警官可以看一眼……”

“不看了。”王元芳说:“现在进去,看见的也不是那年能见的,我们也不是他们,他们……葬在哪里,您知道吗。”

男人点点头,发动车子。


车子在江边停下,男人率先下车,站在江岸,望着江心。

狄仁杰和王元芳四处打量,周围是树林,树木很高,甚至遮天蔽日。依山傍水,这是个好地方,江边立着一个石碑,但不是墓碑。

“别找了。”男人指着江心:“就是这里,他们没有墓碑,我爸说王伯走了以后,阿叔也离开了南京,哦,就是这座石碑设立这年,他走之前带走了王伯的骨灰,就洒在这里,为什么是这里,阿叔没有说,他要去哪里……去了什么地方,也没人知道。”

狄仁杰望着江边的碑文,字迹清晰,应该是后人设立,并定期维护: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 遇难同胞纪念碑。

看时间,是八五年设立的。

“这里以前是什么?”

“南京沦陷那天,国军就是从这里撤退。”男人想了想:“煤炭港。”


从煤炭港回市区已经快三点,男人把他们送回家门口,很抱歉:“不好意思,我下午还有课,必须得走了,邻家……阿叔家的宅子90年收为国有了,虽然是公家的地方,你们要是想看看也可以去,我爸这人念旧,钥匙他还留着,除了家私,上头也没怎么动里头的东西,还是老样子,这个你们收好,我爸说也不必还了。”男人将一枚小钥匙递给狄仁杰:“真是抱歉,本来应该再带你们转转……不过你放心,这地方从来也没人来过,就是真有人来,好在王警官是个警官。”

王元芳有点不好意思:“我最多算个小警察,恐怕还不能狐假虎威……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您别误会,我非常佩服警察的工作,说敬佩也不为过,王警官,您很了不起。“

“和他们相比,这不算什么。”

“哪里话,无论是什么时期,为国……都很伟大,不过,那种奉献……也不必成为他们。当然,遗憾也是一种圆满。”

男人不再多说,他温雅地笑笑,提着教案要上车。

“等一下。”王元芳向前一步:“老先生有没有说过,您家里……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提过一回,但没细说。”男人顿一顿:“抗战那会儿,我爷爷是阿叔的警卫员。”


狄仁杰很小心地用钥匙打开院门,其实根本犯不着,大门锁头已经老化,都用不上腿,用力一推也能推开。

两人走进院子都大吃一惊,院门很小,植物占领了这座建筑,从外看不清里面,走进去才发现,院子很大,能算得上宅院。

王元芳感慨:“真漂亮。”

狄仁杰吹一声口哨:“那可不,我的品位。”

王元芳不吭声,顺着鹅卵石’地板’往里走,走一半停下来,突然回头:“你不是他,我也不是他。”

“对,不是。”狄仁杰笑了一声:“什么遗憾才是圆满……屁话。咱俩这辈子妥定圆圆满满,没有遗憾。”


两人穿过枯败的草坪,来到门口,王元芳伸手去碰门把,有些犹豫。

狄仁杰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种事……了解了就够了,你要是害怕,就不进去了,不是非去不可的。”

“不行。”王元芳吸口气:“我必须进去。”

他把手搭在门把上,拧开,他要做一件事,为了他,也为了自己。


男人说的很对,除了家私,宅子确实是老样子。

家私一件也不剩了,它还能变成什么样。

王元芳站在空客厅里发愣,狄仁杰走上前摸摸他的背:“那会儿经济困难,也能理解。”

这一天内有太多需要消化,有外人在的时候还不觉得,王元芳现在浑身都有点发抖,他靠在狄仁杰身上,声音也在发抖:“不是,不是这个,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狄仁杰皱眉:“这里什么也没有。”

“不知道,就是莫名其妙这么觉得,算了……老先生是不是提过他的妻子。”

狄仁杰犹豫一下:“提过,死在战乱。”

王元芳尽力微笑:“真奇怪,我猜他……很可能是我的爷爷,或者别的什么人,我没见过他,却恨他。”他慢慢地说:“他不该先走,不该留下别人一个人,我很难想象,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到底有多难过。”

王元芳说了太多个他,已经很难分清每个他是哪个他,狄仁杰始终知道他说的是谁。

“我相信,他也不希望这样,天意……人呐,很难的。”

“我明白。”王元芳点头,人心赶不上天意,偏偏天意最难求:“老狄,你会跳舞吗。”

狄仁杰完全没反应过来:“……什么?”

“跳舞。”王元芳很郑重地说:“你陪我,跳一支舞吧。”

夕阳照射进空旷的客厅,给地板打上两条好看的影子,王元芳站直身子,手心贴在狄仁杰的腰后,于是,仿佛岁月从未走过,他们的影子穿过时空,越过遗憾,在一片金灿灿的光辉里慢慢起舞。

王元芳闭上眼睛,他忽然明白这里少的是什么,宅子的深处传来座钟的声响,在不知何处的表盘深处,动听如乐声的转轮伴随他们脚底的舞步鸣奏

——踢打打,踢打打。







今天看到一篇关于40年代初期萧乾状态的记录文章,非常喜欢,截取部分用在开篇引用。如果说统一战线是我们民族的一道光荣的伤疤,内战一定是一条虽然谈不上不能见人,但也十分丑陋的疤痕——如果没有胜利后的战争,没有分裂的党派,这景象是我对不光是金陵中的狄芳,也是所有活在当时曾为国奉献的英雄们的结局,最向往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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