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狄/狄芳】金陵 4

*这是一场,人人都觉得自己是电灯泡的戏——


4

新政府里的各路官员最近很吃惊。

狄知逊的大公子要迎娶童家的大小姐,这事情人尽皆知。童家原本是金融世家,在上海城开汇丰银行,上海沦陷前童老爷子逃到南京,在梅思平手底下工商部的同业会做会长——华北沦陷后,日伪政府从便利“经济统制”出发对保定商会搞重组,名义上叫调整,目的当然是裁员换人,商会里倒也没一个日企,打着权力下移的旗号,让中国人管中国人。

同业公会名义上附属于商会,事实上彻头彻尾地管控着地方新民会组织——新民会职业分会,以期控制商会及同业公会的人员,“组合”各业,控制商业物资。梅思平是搞政治的,拿政治的那一套搞经济:在日伪政府与商会的关系中,虽然以汪精卫和日本人为核心的日伪政府看似强势,但商会对于日伪政府的每一项调整仍有自己的诉求。在这层关系里,日伪政府与所谓的中方官员,是破天荒的平等甚至是依赖的关系。

童家一夜之间一手遮天,狄知逊这会儿已经在绥靖军挂了职,所谓政经不分家,军事从来是另一脉,但在新政府里,军人又是政治的杀人机器,那也就是一家。这时候狄知逊找童家攀关系,再门当户对不过,也聪明。

外头人看来门当户对,新政府里面的人却不以为然,童大小姐还在女子高中念书,扎辫子穿皮鞋,正是青春年少,再看狄大公子,不多不少刚好比童小姐大够了当她爹的年纪,远看算有脸面,近了看额头上褶子都层层叠叠了,这哪是大公子啊,这是——“狄老公子”。除去岁数,他这人行为模式还是出了名的不着调,在舞厅里抽土烟,在政府大楼和卫兵喝烧酒,土的能掉几层渣。更听说他屋外彩旗飘飘,屋里金屋藏娇,上至今井武夫的外甥女,下至钓鱼巷里的花魁,全数被他睡了个遍。这样的一个人,要娶童小姐,牛粪他谈不上,鲜花种在牛鼻子上,谁看了不惋惜。

除了对童小姐的命运惋惜不已,也有好事的,更可怜特务处新上来的李副处长。这个李处长不知道什么来头,二十来岁担此大任不说,功劳也不算小,有人算过,他来了小半年,抓的共党有小一个连,心狠手辣自不多说,人长得如圭如璧,还喜爱摆着张冷脸,对谁都不笑,清清冷冷往那儿一杵,瘫痪着小脸抓人杀人,越这样,越惹人好奇,惹人喜欢;这样的传奇人物,放在金陵城哪户的女子不心向往之,他偏偏也只对童家小姐有意思——成贤街常见的,一老一少两位公子哥的座驾就等在门口,让大小姐选着上,十有八九倒还真让他李副处占了机会。人上了李处长的车,“老公子”倒也不是转头就走,他就跟在屁股后面,玩够了把人送回童公馆的,就成了他了。

久而久之两个公子哥莫名其妙达成一个共识,俩人开一辆车去接人,也开一辆车送人,仨人成三更不知道成几对,气氛倒很和谐。

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可惜再有意思,明眼人哪个不知道,再是貌似潘安,无出其右,细胳膊也拧不过大腿,这童小姐啊,到底也要进狄家的大门。

呜呼哀哉,可惜可惜。


“李”处长自己倒不觉可惜。

王元芳正坐在狄仁杰的吉普车上,披着狄仁杰的皮大衣,对着狄仁杰大发抱怨:四月都快过完了,还冷!

狄仁杰的车跟他人一样不着调,车棚没有顶,引擎是找德国佬开的修车行改的,开起来乌烟瘴气,冷风嗖嗖。

狄仁杰回头看他,嗬,他们从中山路开到成贤街,统共就八里地,鼻子尖都能冻红了。

梦瑶周末起得晚,起得晚,还要梳洗打扮,看时候还得等会儿。狄仁杰平时话唠,关键时刻是行动派,他低头就去拉人脚脖子,一伸手靴子也扯下来。

王元芳吓一跳,人倒不知道躲,脚脖子都到人手上了,才憋出一个字:“你……”等到袜子都被剥下来,又憋出一句勉强像句子的话:“……干什么?”

“脚暖和了身上就暖和,”狄仁杰低头把手合在人脚丫子上,他一年四季都像个火炉,他使枪,手上有老茧,粗皮糙肤地格外温暖:“给你捂捂脚。”

比起当年在战乱中遇难时的孩子,王元芳现在也就在外能独当一面,里子里还是没长大,小孩子被除了爹娘奶娘的人一碰就紧张,他最不例外,一紧张就激发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他想都没想,啪地狠狠对着人一踹。

狄仁杰捂着鼻子看着他,老半天才缓过神:“你……”他看着小崽子手忙脚乱穿鞋穿袜子,身子斜着眼看要往车外载,话到嘴边又变了个意思:“小心啊。”

王元芳抬头瞪他一眼,捂着鼻子的手背里两道细血道子都下来了,看着他还是笑,竟然不是不怀好意的,从眼睛到眉毛,再到他三十好几的年纪生出的褶子,里头全是笑意,乍一看是殷勤,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温柔。

王元芳被他这一笑又吓回去了,盯着鞋尖儿乱七八糟系鞋带,身上皮衣滑在皮椅上,他还没来得及打个哆嗦,背上又是一片暖意洋洋。

狄仁杰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拉着皮衣搭在他背上:“怕人碰啊?”他隔着衣服来回摩挲那一小块背:“怕碰就不碰,也得挡挡风,知道冷马上要感冒,这会儿最不能吹风。”

一个人要是身世扑朔迷离,多半童年也不会幸福,王元芳不仅怕人碰,更不懂得面对人家从天而降的好意,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又贪心他背上的温度,老半天才说:“没有,不怕,”他这么说,又觉得不对,他说不怕,又分明在怕,那不是在说怕他吗:“也不怕你……”这话听起来更错了,他慌慌张张又补充一句:“是怕痒,别的地方也不怕……”

怎么说都是错的。

狄仁杰听了只想乐,还憋着,他张张嘴,本来还想嘲笑人,最后又变成别的意思:“哦,那可真是巧了,”他声音放的轻柔,像哄小孩,手上摸着他的背,又像哄小猫:“我脚心也怕痒。”

口气漫不经心的,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

王元芳才敢抬头看,这一看,才发现自己真没留情面,他脸上哩哩啦啦全是血,都滴在襟子上了,王元芳张嘴……

“元芳哥!你怎么才来!爸爸喊进去吃早点,程妈做了糕团,再放要糯了——晚上梅伯伯请客,你帮我看看穿哪条裙子,我看蓝色的最好,爸爸非要我穿那件绿的,像个大荷叶子,难看死了……”

梦瑶声音清清脆脆,人还没看见,声音已经到了,狄仁杰听见,回头冲她笑:“早来了,我车停的偏,家里下人没看见,不怪他们,这就来……”

“呀!小虎哥鼻子怎么啦,撞哪啦,还是别人打的,谁打的呀——程妈没事,我自己能拿,”梦瑶手里提着两件裙子,冲着他们张牙舞爪的,姆妈追着她一路过来,怕她让衣服沾了灰。

“没事没事,我自己撞的,”狄仁杰还对她笑,从上衣口袋抽出一方白帕子,潇潇洒洒擦掉了:“童伯伯请吃早点——那可太好了,你一说我都饿了,程妈的糕团做的最好,有梅花糕吗?”

“有是有……”梦瑶平时妙语连珠,话不停的,这会儿倒为难起来:“可是……”

“可是什么?”王元芳又恢复了他一贯清清凉凉的表情,倒是努力尝试着平心静气:“梦瑶不着急,慢慢说。”

“可是——”女孩家举着裙子的胳膊一垮,像找着救星一样看着他:“爸爸只说了喊你去……”她声音又低下来。

王元芳看看狄仁杰,又看梦瑶:“‘你’是谁?”

“就是你呀——”她跺着脚,破罐子破摔了:“元芳哥呀!”


嗬!“原来这金汤匙,”狄仁杰撞了一下小崽子的胳膊,凑在他耳边,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还真分成色。”

这可就太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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