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狄/狄芳】磐石 32

32

狄仁杰醒来的时候,王元芳已经走了,他龇牙咧嘴地去了趟洗手间,说是撕咬一点都不夸张,他的半个肩膀被咬得全是齿痕,有的地方还见了血。

狄仁杰晃着肩膀往客厅走,他在沙发前站定,摸了摸上面的温度,他刚走。

他鬼使神差地往玄关看,一个电子钟表就搁在玄关边上,那还是狄仁杰送给他二十二岁的生日礼物,那会儿他们刚刚大学毕业,王元芳要到曼切斯特留学,他要去的地方常年多雨,小公子偏偏只爱听夏日蝉鸣,狄仁杰特地用它录上了一段——为此不惜爬上香山老树,被园林保安追打,脑袋蹭破在树梢上,差点破了相。狄仁杰往玄关走,这破表王元芳用了五六年,录音功能是可覆盖的,可能早就没了那段音频,他还是想听,他摁那个播放键,有点松动,东西可能真的旧了,刺啦一声响,随后响起来的仍然是清清楚楚的蝉鸣,一共也就不到一分钟,最后还是他当年从树上摔下来啊的一声惊叫。

狄仁杰站在那里,挪不动脚了,他一遍一遍听,听不够,怎么听得够——北京刚迎来四月,第一场春雨终于舍得往下掉雨点子,滴滴答答直到淅淅沥沥,英国的雨也不大,可能也就是这个动静,于是他又站在那里,听了几十遍,就好像时间没有变过。

直到春雨变成第一声惊雷,他才意识到,原本立在门口的一个黑箱子没了踪影,狄仁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点点头,倒笑了。

过了今晚就是王佑仁贪腐案开庭的日子,地方就选在最高法院,他当然要作为重要证人出席,一切公开透明,甚至有并非官口的媒体到场,杜柯很有信心。而他的信心,都装在那个箱子里,没了里面的东西,他们就没法给王佑仁定罪。

当然是他拿走了,狄仁杰想,元芳不会完全是为了这个东西来找他,但是本质上,还是为了这个。

然后又想,这有什么好后悔的呢,本来也是他的案子,那是他爸。


中国式的房屋方方正正,玄关正对着就是厨房,狄仁杰一抬眼看到可能也就是俩小时前被他们搞得乱七八糟的料理台,心里一阵烦躁,怎么哪哪儿都是他啊。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还是忍不住想他,这才刚刚大干了一场,眼泪干了血没干,其实也不痛快,王元芳那样子很有几分生离死别的意思,大有记不住你的容貌也要记住你的味道的气势,发着狠几乎要把他往肚子里吞,他一这样狄仁杰就害怕,怕一眨眼人真的没了,控制欲就上来,对他比元芳对自己还要狠,这一场做完俩人像打了一场恶战,两个人四仰八叉倒在厨房地板上不支声,过了老半天,狄仁杰叫了他一声。

狄仁杰是情场高手啊,大学的时候换女朋友跟换内裤似得,恨不得尝遍天下无敌手,那当然也有那种看起来不上心实际上碰到一个男人就死心塌地的,回过头来全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狄仁杰没那会儿被全世界惯以行走的渣泰迪——他得到这个响当当的称谓当然不是他换女朋友换的快,这年头高干子弟哪个不快,他渣,是他把人家甩了还不知道说两句好听的,就看不得人哭,一哭跑得更来劲儿,就他这作风连狄知逊都找他谈过,那哪是谈啊,一巴掌差点打掉了牙,给他送来这一巴掌的主,倒是没哭,分手前也咬他来着,咬完了就跑到纪检办公室闹,闹回来了这一巴掌。

他倒也不至于真的恨这个女孩,甚至也没觉得掉面子,他就是渣,也分得清是非,这就是他罪有应得,就是他伤了人家的心,这一巴掌算轻。

倒也没打醒他,还是我行我素,只有一点不那么行了,他更不会安慰人了,要说那些个小姑娘无非是碰上了负心汉,实际上交代几句你很好是我不够好也就完了——他也是这么做的,可是小姑娘的委屈,哪有千分之一比的上他王公子啊。

他连公子都不是了。

这事儿真的要算债主,他也不能摘干净了,严格上说还是不能赖他,狄仁杰坐在地板上,看着也在发愣的王元芳,他现在就是能甜言蜜语,能说点我的不是,他最不需要的也就是安慰,何况是他的安慰。

“元芳……”他叫他,还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于是这一句说出来,就成了叹息一样,又不甘,又绝望,像是终于认了命。

王元芳听见他这声,也回头看他,表情是坚决的,又有悲伤,他看了他老半天,最后一辈子来不及说的话汇成了最简单,最不带修饰,又是最动情的一句。

再给你煮碗面吧。


狄仁杰看着桌上剩下的两个面碗,站起身来,他走到餐桌前。

面做好之后,是狄仁杰先尝的,王元芳像他几天以前,问味道怎么样,狄仁杰对他笑,说,香,还是那个配方,然后就看见他又把脑袋埋进碗里,一口气吸了一大口,最后一颗泪珠子,啪嗒掉进碗里。

狄仁杰拿起面碗,一口气喝下了发了凉的两碗面汤——哪还是那个配方啊,是苦的。


庭审不顺利,他们手上没了证据,一切就成了大有60年代妖风的盘问,狄仁杰坐在证人席上,虽然没人直接质问他,实际上当然是众矢之的,他在无数双苛责眼神下坐的直挺,眼睛一直在听众席上。

王元芳当然也来了,他是被几个人带进来的,他来了,只能坐在代表被告方亲属的席位上,和他妈妈在一起。他们告发王佑仁的一桩桩罪证,声音一个比一个高,没有证据,只好有做出气势,疯狗一样。有些人说无可说,话题落在王佑仁的社会关系上,甚至直接暗示王元芳代替父亲受贿的可能。

王元芳始终握着他妈妈的双手,在窃窃私语下目视前方,他丝毫不肯示弱。

他们往王元芳身上扯的时候,狄仁杰回头看了一眼杜明义,他就坐在证人席上,目光一直在狄仁杰身上,而等他望过去,杜明义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迎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王元芳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

终于在毫无意义的车轱辘的一番话后,法院宣布休庭再审,王元芳走出最高法院时,跟着他来的几个人显然失去了耐心,他紧握母亲的双手被人生硬扯下,人几乎是被拉出去的。

狄仁杰看着他磕磕碰碰往外走,也要出去,被什么人拉住,他也不管不顾了,挣脱了那双手就往法院外跑,在他上车前截住了人。

他一把拽住他的手,凑在他耳根边,压低了声音,而又不带任何的商量:“拿回来。”他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三个字,两个人都知道他说拿回来什么,他说完话,定定盯着人的眼睛看,像要从那个亮晶晶的眼睛里等到答案。

直到这个时候,才想明白是后悔了,那个箱子,他不该让他带走。他会害死他。

他们站得太近了,几乎只剩下眼睛里的两点星光,以前是带着少年人的意气,现在只剩下坚决。王元芳看着他,毫不退让。

直到他的手臂被什么人往回拽,狄仁杰不动,他还没得到让他安心的答案,然后一阵风就砸在脸上,差点砸掉了牙,那是老爷子才有的气势。

狄仁杰回头,狄知逊沉默地看着他,对他摇摇头。

车还是开走了。


车一开动,就有人问他问题。

“狄仁杰给了你什么?”

发问的是公安部纪律部门的刑警,实际上也刚从外省调来这个岗位,他对什么阴谋什么党派一派不知,上面和他说的好听,他调来这个位置是因为他很重要,他是名优秀的警察,优秀的人要来做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负责调查贪官,负责让他们获罪,哪怕是通过监视这个贪官的儿子。他甚至不知道,他监视了一个来月的官二代是不是真的也是脏的,他只知道,官二代是喊着金钥匙出生的,那他怎么可能没有问题,怎么可能是无辜的。他恨王元芳,连自己都不知道理由,却以为这就是正义。他紧紧捏着王元芳的手臂,用他能找到最狠戾的口吻,对他发难。

“说!他到底给了你什么!”

王元芳定定地望着后视镜里的狄仁杰,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最高人民法院的脸面前,离他越来越远,他竟然感觉不到疼痛。

他突然想起留学前上飞机的那一个晚上,他和狄仁杰走在三里屯的小巷子里,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一瓶百威啤酒,狄仁杰手里还挂着一个意义不明的黑色袋子,一边走路一边晃着他过分长的手臂。

“To say goodbye————”他高声唱着乱七八糟的调子,一只手钩上他的肩膀:“is to die a little bit"

狄仁杰挤眉弄眼的对他说:“这是——《漫长的告白》。”

出租车从巷子外开过来,对着张牙舞爪的他闪了闪车灯,停在跟前,王元芳跳进车子里,走了,他扒着车窗对着外头的狄仁杰说,你也赶紧…话没说话,司机已经踩上了油门。

“诶诶诶诶诶!”狄仁杰跟着车子跑起来:“生日礼物!”

然后将那个意义刚刚明朗的袋子,挂在他伸出来的右手上。

“王元芳!”他挥舞着双手:“我们两年后见!”

那是五年前的狄仁杰,穿着棒球衫和牛仔裤,小跑在北京的街道上,目睹他渐行渐远。

就像今天。

“生日礼物,”王元芳突然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只是这一次,狄仁杰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通往何方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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