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狄仁杰在医院呆了一个月，来探望他的人自然不少，从局里的同事到同学朋友，鲜花和贺卡堆了一整间病房，元芳倒是来的最少的，每周来看他一眼，来了也就是问问他有没有缺的少的，两个人回回话也不多，没呆上一小时就走了。狄仁杰自然明白，他们回了北京第二天，中央纪委下了明文，将这个案子全权交给他们局彻查，负责人指名道姓，果然是元芳。案子在他手上，那么从重庆到山西那么多的账和人要查，还有纪检那帮人，也少不了周旋，一定忙的脚不沾地，他就是不知道这些，看也能看得出来，小公子回回过来，都瘦上一圈，脸上黑眼圈愈发浓厚。

他不说，狄仁杰也明白，这案子对元芳的影响，是很大的。

狄仁杰当然明白褚遂良的意思，都不用他说后面的，看到周道的名字，他也就明白了。他本来也疑惑，纪检下的拘捕令，从地方直接就到了中央，明面上，绕过中纪委和纪检，最后案子竟然到了元芳手上，那么无论这个案子背后是哪一股势力，里面的意思都十分明显，不仅仅是玉石俱焚，他们这是，让儿子去查老子。

于是这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两个人都保持了一份缄默，绝口不提案情，甚至连带的，也不再提任何与案子有关的一切，仿佛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他们不过是出了一场意外，而狄仁杰不过是不幸摔断了腿。

二宝还为他打抱不平，回回元芳一走，他都低头说一句好心没好报，最后狄仁杰问他叨咕什么呢，二宝忙不迭开了口，这多大的案子啊，二宝红着眼睛说，你可为了这案子差点送了命，你瞧人家王公子，也不知道说句谢谢，还趁人之危，说把案子抢走就抢走了。

狄仁杰听了直摇头，他的王公子是什么心性，逼他事情到了这个局面，他不让他插手，那是是保护他，其他的，出事的那天晚上，元芳的那个样子他也都听到了见到了，即便没有，这些也不重要；另一方面，这个案子在元芳那里，能查的也只有一点皮毛，这些天他在医院也没闲着，褚遂良来了好几回，手上有的，也都悉数带给了他——那天晚上，他和褚遂良的谈话不欢而散，案子到了他手上，是没有弃而不管的道理的，何况涉及了元芳，他哪里放心交给别人。他当时一口咬定要追查到底，说什么都不肯让步，生生把褚老爷子气得佛袖而去，几天之后，褚遂良却突然带着一个u盘出现在他的病房。

一件事，你答应我，褚遂良手里举着u盘，看着狄仁杰，这个案子你想查，不是不可以，但是无论如何，这里面的东西，只有你一个能看能查能看，其他人，尤其是元芳，一概不能经手。

狄仁杰后来打开那个u盘，是国资委的保密材料，里头密密麻麻的，悉数是太平洋百货的东家——万盛集团与国资委的来往，而这里面的关键人物，果不其然是周道。

狄仁杰正式出院的那天早上，乖乖回了趟家，说是去看看他妈妈，其实也是向老爷子再打探打探消息，谁知道狄知逊沉默地坐在餐桌上一言不发，狄仁杰后来问，也没有什么回音，只说还没有消息。狄仁杰从家里出来，又去了趟局里，周末，局里头也不冷清，全是被元芳勒令来加班的，他一进办公室，欢呼和鼓掌声还没落下呢，就有小姑娘忙不迭地开始抱怨。

哎哟狄队可算回来了，你可不知道，那小姑娘也顶着个大黑眼圈，仇视地望着狄仁杰，您这一枪挨完了睡了小一个月，我们可有十天半个月没好好睡过觉了，这案子查出来，你得头一个请客。

狄仁杰忙不迭说着一定一定，眼睛已经开始找他们王队的影子。

别看了，那小姑娘说，前两天恨不能睡在局里，今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都下午了还不见人呢，诶狄队，咱们王公子说了，不让你碰太平洋这案子，那现在局里压得那堆小案子，就辛苦您老人家咯。说着哐地在他面前砸下一摞文件。

狄仁杰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可不得晚点，他被压着把那一摞案子查完了才放得行。

一帮小兔崽子——狄仁杰咬牙切齿的看着他手底下那帮熊小子，一抬头，看着他们一个个恶形恶相的加班狗脸，话又缩回去了。

他一打开家里大门就知道元芳在家，鞋架旁整整齐齐码着他的鞋呢，再一抬头，就看见沙发上头一个小小的脑袋。

“哟，”他连忙往客厅走：“这是等多久了……”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清楚了，小公子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狄仁杰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这些日子也不是没见过，可在他心里，也算得上也小一个月没怎么见元芳了，他们平时一起上班，俩人都把生活献给了我国刑侦事业，难得闲下来也都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一起聚聚，基本上不是我去你家就是你去我家，除了睡觉，几乎成天黏在一块。

这回这么长的时间没怎么见面，他还真有些不习惯。

狄仁杰蹲下来看他，元芳长长的睫毛投出来一个很好看的影子，脸上的小豆子还是没消下去，狄仁杰突然起了玩心，伸出手想捏捏他的脸，手刚落到睫毛上头，就看见他的眼皮一动一动的，睡得不安稳。

狄仁杰的手停在了空中。

他突然记起来，两年前元芳刚从国外回来那个晚上，也是这个样子，那会儿年末，案子多，他在局里加班到半夜，回来看到的也是这个景象，他把人摇醒，打趣地问怎么跑到他这儿来了，小子抱着抱枕迷迷糊糊地说家里钥匙不见了，只找到了他家的。

“那我没地方呆，”小子当时理直气壮地看着他：“还能去哪儿啊。”

那会儿的元芳，睡得格外踏实，估计是坐飞机也没怎么睡，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不像现在这个样子，还皱着眉头呢。再仔细一看，人缩成一团蜷在沙发里，入了秋，北京还没通暖气，难怪睡不踏实。

狄仁杰伸手脱了外套，小心翼翼披在他身上，可能是衣服里带着他身上的暖气儿，元芳下意识往里头缩了缩，下巴刚钻进去，眼睛就睁开了。

“诶，”狄仁杰吓了一跳，怎么说醒就醒了：“你这……醒了？”

人迷茫地点点头，然后像是闻到了什么，突然坐起来：“这是你衣服？”他皱着眉头看着身上的外套。

“啊——”狄仁杰说：“还能谁的啊……等久了吧，也不知道来个电话？”

“你这什么味儿啊？”眼前的人一脸嫌弃的把衣服拍下去：“又抽烟了？”

“不敢不敢！”狄仁杰连忙做发誓状，他以前是个老烟枪，元芳回来那阵子忙，他一想案子就一根接一根的，忙过了那段日子，老咳嗽，元芳当时就给他下了禁令，必须把烟戒了，否则就不让他查案子。“这不是在局里呆的嘛，”狄仁杰说：“这还得多谢王公子……积下来那么多案子，小兔崽子们死活不放我走，这他们抽烟熏的，要不你闻闻，我嘴里有味儿不？”说着就往他脸上凑。

“行了行了，”小子连忙往沙发里头躲：“二宝说你今儿早上出的院，才回来啊？”

“哟，”狄仁杰乐了：“王公子这么担心我啊。”

“少贫，”他把衣服往狄仁杰身上撇：“诶，你腿，别老蹲着。”

“是是是是是，王公子不仅关心我，还温柔体贴~我去？！”他抱着衣服站起来，这一转头，看到餐桌上满桌子的饭菜，他连忙回头看着元芳。

“咱也不至于这么温柔体贴吧！”他又心满意足地看了眼餐桌，他王公子可不会做饭：“还动手烧厨房啦？”

“不敢不敢。”元芳学着他的样子：“狄大队长高估在下了，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外卖。起开，”他拿脚去揣他：“没事你去热热饭，我洗把脸。”

王元芳从洗手间走出来的，就看见狄仁杰对着一桌饭菜发呆。

“看什么呢，”他说：“你不饿我可饿死了。”

狄仁杰看着一桌菜直乐呵，他一样一样看过去，都眼熟的不得了，最前面几样，羊坊胡同的宫门献鱼，晋阳庄的香酥鸡，仿膳茶庄的豌豆黄。

从城东跑到城西，难怪一天都不见人影。

“不是我说你啊四少，”狄仁杰这才好整以暇端着菜往厨房走：“知道公子你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啊，这一桌，可够得上四五个人的量了，国家还在进步，别吃，”他一出来就看到人已经对着香酥鸡下了筷子，一把把那个碟子拿走：“一会儿就热好了。”

“你们这些纨绔子弟哟，”他一边乐一边把菜放进微波炉里，他一进厨房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味儿，旁边一个小锅一打开，果然是天桥底下的卤煮，脸上更藏不住笑意：“就是不懂得节俭，不懂得珍惜，不懂得眼下。”一转身，一个盒子里装着满登登的盒子酥：“啧，”狄仁杰感叹道：“太子党。”

屋外突然静了一瞬。

狄仁杰连忙探出头去，元芳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筷子举了一半，手一顿，上头的肉啪嗒掉在桌子上，他只看着，半晌，把手中的筷子放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狄仁杰一愣，说错话了。

他张了张嘴，微波炉叮地一声响，他忙不迭把菜往外头端：“来来来来来，吃东西咯。”

王元芳没看他，一声不响地扒了几口饭，然后想起来什么，突然问他：“你早上去局里了？”

“下午去的，”狄仁杰连忙给他夹鱼：“早知道就不去了，差点回不来，小崽子们也不知道同情同情我，”他乘着汤的在空中夸张地比划着：“哎哟你是不知道，那么大的一摞案子哦！差点没砸死我，要不是本少爷机智有经验，你明儿早上都看不着我。”

王元芳终于笑了一声。

狄仁杰连忙又给他夹了一块肉，小心翼翼递到他嘴巴，笑了，说明就没事。

“干什么。”他瞪他：“我有手。”

狄仁杰筷子在空中转了一圈，最后只好送到自己嘴巴里。

两个人吃得倒也不亦乐乎，狄仁杰没吃几口，筷子倒没停过，一个劲儿往元芳碗里头夹，他估计饿坏了了，倒也来者不拒，狄仁杰触目惊心地看着桌上的饭菜马上要见底儿，定定地盯着元芳的肚子看——他一直都很能吃，别人照他的吃法，早就有小肚子了，到了他这儿，也不知道这些吃的最后都去哪儿了，还是那么瘦。

“那……”元芳巴拉着最后一口饭，突然问他：“太平洋那个案子，你……”

“我没碰，”狄仁杰把一个盒子酥摆在他面前：“你不让他们给我看，他们哪儿敢啊。”王元芳低头去看桌子上的盒子酥，里头枣茸的馅儿把酥皮甭的圆滚滚的，稳当饱满，上头拿嫣红点着，小心勾出来一个字，安。

“放心，”狄仁杰说：“我不碰这个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