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前两天，龙大新生军训热热闹闹闭幕，沈巍等着孩子们和教官依依惜别交换微信，突然接到赵云澜一个电话。

赵处长找他商量事儿，开场白莫名其妙地：“我记得你……是不是说过你喜欢女孩儿？”

沈巍毫不犹豫：“女孩儿，对，女孩儿。”

“下午等回市区了，你先来趟处里吧，有个事儿，得咱俩商量一下。”赵云澜显然在电话那头措了半天辞，最终放弃：“我那个姓曹的战友……捡了个小姑娘，七八岁，得找人养两年。”

赵云澜在电话里没细说，大概是一只小鬼不知道自己该入轮回，在他生前呆的地方用残留的一丝魂魄苟延残喘，苟着苟着还捡了个没人要的小姑娘照应着，一人一鬼相依为命了好几年，兴许是判官总算发现了生死簿上这个bug，把小鬼的魂魄拢了拢收归地下，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对上边的人有个交代，小姑娘找不着人报了警，当地警力即曹处长不知道该咋办，只能把小孩儿往赵云澜那儿送。

沈巍着急忙慌杀回市区，一方面他害怕赵云澜脑子一热真把孩子养下来，一方面他也忧心，这事儿他自己最明白，人鬼注定殊途，这孩子和小鬼生活了这么些年，突然‘人’没了，不算死不是生，这种事儿——赵云澜好歹是个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一个小孩子弄不明白的。

虽然急，他路过超市的时候还是停了一下，他也不知道现在小孩儿爱吃什么，只知道哪里都是一只粉色的小猪，但凡是那个包装的，沈巍每样买了点。

赵云澜看着沈巍抱着一袋子小猪佩奇一路小跑，心情瞬时乌云转晴甚至还有点想转暴风雨。

他憋着笑叉腰站在办公室里：“老曹，介绍一下，这我和你说的，黑袍使黑老哥，沈巍。”

曹处长是亲自开车把小姑娘送来的，他面对这个传说中的行业大拿并无波澜，和沈巍草草握个手就算了事，直接步入正题。

“黑……大人，情况比较麻烦，这个小姑娘是按失踪人口跟我们报的案，她找的是我们那儿一个马戏团里的小丑，就是以往照应她那个人，马戏团有些历史了，这个小丑这辈子基本都在里面做工，去年场子里着了场大火，旁人都没事儿，就他一人死在里面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入黄泉，也不晓得自己早没了命。”曹处顿了顿：“我估计……他和这个孩子出事以前就认得，小孩儿小，天眼还开着，旁人看不见的，她能看见，小姑娘……没有亲人，靠卖花为生，她每晚都去看演出，可能也是因此，这小丑才以为自己还活着，一来二去，居然就多混了这么两年‘阴寿’。不过说到底，这都算小事儿，麻烦的是这个孩子，本来年纪小就容易八字不硬，又和一只小鬼活了两年，冲了元神，三魂不稳，眼下……人不人鬼不鬼，再这样下去，阎罗那里收不得，地上也留不住。”

沈巍握紧手里的零食袋子，问他：“人呢？”

曹处朝祝红办公室努努嘴：“在你们那个女同事屋里睡着了，路上颠簸，累了。”

“一个人生前对一个地方一旦执念，一魂一魄就束在那里面，生死簿记不上，生死瓶收不动，他要是一直留在那个马戏团里也罢了，偏出去走了一遭，这一走，一魂一魄束不住了，‘人’，自然在阎王殿口候着。”接话的是赵云澜，他看了一眼曹处，解释：“他问的不是那个孩子，是那个小丑。”

沈巍点点头：“照理，该让他直接入轮回，甚至打入鬼城，但不知者无罪，你给他发一张镇魂令，也让他到阎罗那里请一张通行证吧。”

赵云澜老神在在：“镇魂令早给他了，就等您老一句话，等人再回来，该往生该受罚都由你再判。”

沈巍自然默许，赵云澜看一眼大庆，黑猫和他交换了眼神，像个皮卡球一样弹出去，通风报信去了。

大庆刚走，赵云澜不放心也跟着走了，等阴差办事要一段时间，沈巍趁着这个空想去看看小孩儿，曹处停在门口。

“我……就不跟着你们进去了，长得太凶残，孩子每回见我都怕。”他摸出一根烟，给沈巍匀出来一根：“有个事儿，一直想让老赵问问你，这回见着本人了，我也不客气了。”

沈巍抬一下手：“我不抽，谢谢，请说。”

“其实我……去年转行干刑警了，底下的事儿没以前那么方便，年初我办了个案子，这个案子……”曹处吐出一根烟，发出一声略带嘲讽的轻笑：“过年那会儿，我送下来一个小兄弟，18、9岁，一头黄毛，身上有病，但不是病死的，是车祸。”

沈巍抬头看他。

“我听说这个孩子执念太深，没入往生，留在了你们那里，等有机会你见着他，帮我带句话，就说他勇哥说的，他混蛋。”

沈巍推推眼镜：“我记得你叫曹斌。”

曹斌掐了烟，摆摆手往外走：“您没记错，话不是给我带的，让带话的是我姐夫。”

“事情我记住了，也要麻烦你帮我一个忙，”沈巍叫住曹斌：“那个马戏团的地址，你有吧。”

曹斌留下地址就匆匆走了，沈巍攥着地址走进祝红那个小屋，小姑娘醒了，正警惕地坐在小沙发上打量四周。

小家伙长得非常小，干枯的短发搭在脑袋上，身上的衣服很脏，也破。她弓着背，双手环在膝盖前，紧紧护着怀里的一小束玫瑰花，花朵谢了小半，依然鲜红，魅力十足地躺在干瘪瘦小的小女孩手中，她看见有人进来，更加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

为了和小家伙的视线平行，沈巍也弓着身，小姑娘看见他的动作，更加局促不安，但好奇。

沈巍小心地靠近，小家伙的三魂七魄果真散了神，也就是心头那一点暖意，勉强为她提上一口气，眼下，这股温度也在消退。

沈巍眼前有些发花，他慢慢蹲下来，开口：“你别怕，我是来帮你…找他的。”他伸手去零食袋子里找玩具，掏出来一个小汽车，上面画着一只粉色的小猪，在夕阳底下神气地张扬色彩。

小家伙更加好奇，半晌，她动了动，从沙发上滑下来，在沈巍面前小心翼翼地蹲下，依然抱紧膝盖。

沈巍慢慢把汽车放在地上，向前一推，小汽车滑到小姑娘脚边，轻轻撞一下她的脚趾，小家伙抬头看沈巍，眨眨眼睛。

沈巍对她微笑：“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赵云澜把小丑拉回来，显然废了点力气。

沈巍给他留了信息，让他接上了人直接来邻市，随上一个地址，沈巍带着小姑娘到那个地方等他们，背后就是马戏团红的黄的光。

赵云澜天快擦黑才回到地上，身后跟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

夜色不爽朗，沈巍没大看清那小鬼的长相，倒也有些吃惊，他原先预想这人一直活在一个地方，又是个小丑，多半面容诡异或举止怪异，这一见，倒也就是个平常人，高高瘦瘦，也没有什么红鼻头大白脸。

小姑娘就跟在他身后，见了这个小丑，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似乎也不认识。

赵云澜落下来的时候，步子倒有点不稳，脸上才像是画了大白脸，怒气冲冲地。

沈巍连忙迎上去，轻声问他：“十殿不高兴了？”

“对，又拿出他们那些地狱啊弱水啊吓唬人，这点小场面我又不是头一次见，谁不知道他们心里那点算盘。”

沈巍多半也猜到了，阎王殿又不是国家4A级景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是不满意斩魂使伙同镇魂令主瞎开后门，只能用十八层地狱震慑这个小鬼——斩魂使的判词他们动不了，又不服气，变着法拿油锅火海让这个小丑不敢回来走这一遭。

他们的算盘显然落了空，无论是人是鬼，心里一旦有了执念，地狱刀山算得了什么。

赵云澜在阎罗面前舌战十殿，有点口干舌燥，也不忘给身后的小鬼吃定心丸：“你放心，你对面这人能耐大着呢，他罩着你，他们不敢让你上刀山下油锅。”

这个小丑点点头，嘟囔了一声谢谢，倒似乎对刀山什么的没什么敬畏，更没什么所谓。

沈巍拉住赵云澜：“……这些回头再说，通行证有时限，先让他把没做的做完。”他又转向小丑：“我问了你们管事的，今晚没有演出，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但明天太阳升起前，你就得跟我回去，记住了吗。”

小丑还是点头道谢，这次很真诚。

赵云澜把小丑带回来为小姑娘表演最后一场演出，想法比小丑本人的还多。

他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麻袋缎带彩球小气球，一边往小丑手里塞一边设想：“你这样太冷清了，要不然沈巍你给找几个鬼城公务员，我叫祝红汪徵他们来给帮着涂点粉，短时间内装成群众演员我看没问题。”

好好一场戏差点被他yy成真人4D版寻梦环游记，沈巍还没来得及力挽狂澜，小丑倒先开了口。

“不麻烦二位了，平时他们嫌她身上没钱，不让她进来，一般都是趁大家睡了我偷偷带她进来，热闹了反而不对了。”小丑明确婉拒，一边拆掉赵云澜的气球：“她不爱气球，只爱帽子，不喜欢缎带，只爱看魔术，也爱吃糖，还有些别的，喝孟婆汤前，我会把这些都写下来，麻烦两位，交给接下来照顾她的人，谢谢。”

小丑站在台边，平生最后一次向观众席鞠躬。

演出前要准备准备，小丑闪身进了后台，沈巍把小家伙放进观众席最前排，拉着赵云澜死活要去吃火锅。

赵云澜死活不肯走：“你放心，我不放心。”

沈巍摁着他右肩：“他们相处了几年，你才认识她几小时。”

赵云澜努力挣脱他的禁锢，失败了：“我们坐在最后一排，我还没看过马戏呢。”

沈巍很耐心地承诺：“演出哪里都有，有空我们慢慢看——如果这是咱俩最后一晚，你希望一抬头就看黑白无常在身后盯着看吗。”

“有道理，但我认为黑白无常这个比喻很不恰当，首先……”

沈巍笑着推他：“别首先了，赶紧的你。”

台上，主角从帷幕间探头探脑，他脸上画着红鼻头，手捧高帽，扬起白色手套，灯光亮起，小女孩发出一声惊呼，好戏，要开场了。

最后，火锅还是没能吃成，赵云澜坚决不同意离开马戏团周边五十米范围，他们一人叫了个巨无霸，俩人捏着干巴巴的薯条看着红帐篷面面相觑。

赵云澜喝一口可乐，问沈巍：“诶，丫头叫什么，你问了吗？”

“问了，她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小丑也没给她起……她说他不爱说话。不过，名字还是要有一个。”沈巍想了想，轻笑一声：“我的名字也是你起的，我看很不错，不如这次也由你代劳。”

赵云澜看他：“怎么着，你同意了？”

“……我同意什么？“

“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咱家平时谁说了算你门清，我养个狗都得经你同意，您老不首肯，我哪敢轻举妄动。”

沈巍耳根通红，半天才首肯：“这个孩子……现在三魂不稳，别人带着未必能成。”

赵云澜打趣地看着他：“你可想好咯，这可不是养猫养狗，一辈子的责任哈。”

沈巍有点纳闷：“你说过……小孩子这个事不好说，结婚了不一定生得出，生出来了不一定养得大，养大了不一定能养老，实在喜欢就找代孕，现在也不用那么麻烦找代孕，那为什么不养呢。”

赵云澜叼了根薯条差点掉地上，他惊讶地看着沈巍：“我的妈你是什么宝贝，下次我随便说说的话咱就别老朗诵全文并背诵了。”

“……我只是记性比较好。”

赵云澜很豪迈地干了可乐，打一个响指：“哦，有了，今天十一，那就十一吧。”

沈巍一时语塞，他磨叽了半天，总觉得十一怎么也无法企及巍巍高峰的水准。

“会不会草率了一点……”

“那要不就国庆，一听就和咱大庆是一家人。”

“但我觉得……”

“你不知道，小孩儿的名字要往小了起，你不一样，你好歹是个堂堂，那啥。这孩子没有生日，也没有名字，我们就把今天当成她的生日，名字和生日同一天，小孩儿好记，没准儿过几年，她就忘了自己没有生日、没有名字。”赵云澜顿一顿：“再一个，这名字多好写啊，两横一竖，简约、大气，考试还不吃亏。”

沈巍被他逗得笑了一声，他不再吭声，算同意了。

马上就要午夜，两人不再交谈，街灯一盏盏落下，红帐篷里传来飘渺的乐声，分明是看不到，但他们眼中却出现了踩高跷的小丑、空中的飞象和五花八门的杂技和魔术，神奇的夜晚，刚刚拉开了序幕。

赵云澜忽然响起什么，问沈巍：“对了，那个小丑没有提过，孩子也没有要求，你怎么知道要带他们来这里。”

沈巍沉声答他：“生死场的事见多了，左右差不离，阴差的活干多了，自然有了经验。”

赵云澜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巍……”

“你放心，时间是最好的医生，她会忘记不好的，记住最好的。”

赵云澜不再说什么，他拉起沈巍的手，静静听远处的琴声，时间是最好的医生，好在，他们和她还有漫长的一生。